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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我的人生信條:真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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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個人一生是什麼樣子,年輕時怎樣,中年怎樣,老年又怎樣,都應該如實地表達出來。書神屋 www.shushenwu.com在某一階段上,自己的思想感情有了偏頗,甚至錯誤,決不應加以掩飾,而應該堂堂正正地承認。

    我寫我

    我寫我,真是一個絕妙的題目;但是,我的文章卻不一定妙,甚至很不妙。

    每一個人都有一個「我」,二者親密無間,因為實際上是一個東西。按理說,人對自己的「我」應該是十分了解的;然而,事實上卻不盡然。依我看,大部分人是不了解自己的,都是自視過高的。這在人類歷史上竟成了一個哲學上的大問題。否則古希臘哲人發出獅子吼:「要認識你自己!」豈不成了一句空話嗎?

    我認為,我是認識自己的,換句話說,是有點自知之明的。我經常像魯迅先生說的那樣剖析自己。然而結果並不美妙,我剖析得有點過了頭,我的自知之明過了頭,有時候真感到自己一無是處。

    這表現在什麼地方呢?

    拿寫文章做一個例子。專就學術文章而言,我並不認為「文章是自己的好」。我真正滿意的學術論文並不多。反而別人的學術文章,包括一些青年後輩的文章在內,我覺得是好的。為什麼會出現這種心情呢?我還沒得到答案。

    再談文學作品。在中學時候,雖然小夥伴們曾贈我一個「詩人」的綽號,實際上我沒有認真寫過詩。至於散文,則是寫的,而且已經寫了六十多年,加起來也有七八十萬字了。然而自己真正滿意的也屈指可數。在另一方面,別人的散文就真正覺得好的也十分有限。這又是什麼原因呢?我也還沒得到答案。

    在品行的好壞方面,我有自己的看法。什麼叫好?什麼又叫壞?我不通倫理學,沒有深邃的理論,我只能講幾句大白話。我認為,只替自己著想,只考慮個人利益,就是壞。反之能替別人著想,考慮別人的利益,就是好。為自己著想和為別人著想,後者能超過一半,他就是好人。低於一半,則是不好的人;低得過多,則是壞人。

    拿這個尺度來衡量一下自己,我只能承認自己是一個好人。我儘管有不少的私心雜念,但是總起來看,我考慮別人的利益還是多於一半的。至於說真話與說謊,這當然也是衡量品行的一個標準。我說過不少謊話,因為非此則不能生存。但是我還是敢於講真話的。我的真話總是大大地超過謊話。因此我是一個好人。

    我這樣一個自命為好人的人,生活情趣怎樣呢?我是一個感情充沛的人,也是興趣不老少的人。然而事實上生活了八十年以後,到頭來自己都感到自己枯燥乏味,乾乾巴巴,好像一棵枯樹,只有樹幹和樹枝,而沒有一朵鮮花,一片綠葉。自己搞的所謂學問,別人稱之為「天書」。自己寫的一些專門的學術著作,別人視之為神秘。年屆耄耋,過去也曾有過一些幻想,想在生活方面改弦更張,減少一點枯燥,增添一點滋潤,在枯枝粗幹上開出一點鮮花,長上一點綠葉;然而直到今天,仍然是忙忙碌碌,有時候整天連軸轉,「為他人做嫁衣裳」,而且退休無日,路窮有期,可嘆亦復可笑!

    我這一生,同別人差不多,陽關大道,獨木小橋,都走過跨過。坎坎坷坷,彎彎曲曲,一路走了過來。我不能不承認,我運氣不錯,所得到的成功,所獲得的虛名,都有點名不副實。在另一方面,我的倒霉也有非常人所可得者。因為敢於仗義執言,幾乎把老命賠上。皮肉之苦也是永世難忘的。

    現在,我的人生之旅快到終點了。我常常回憶八十年來的歷程,感慨萬端。我曾問過自己一個問題:如果真有那麼一個造物主,要加恩於我,讓我下一輩子還轉生為人,我是不是還走今生走的這一條路?經過了一些思慮,我的回答是:還要走這一條路。但是有一個附帶條件:讓我的臉皮厚一點,讓我的心黑一點,讓我考慮自己的利益多一點,讓我自知之明少一點。

    1992年11月16日

    做真實的自己

    在人的一生中,思想感情的變化總是難免的。連壽命比較短的人都無不如此,何況像我這樣壽登耄耋的老人!

    我們舞筆弄墨的所謂「文人」,這種變化必然表現在文章中。到了老年,如果想出文集的話,怎樣來處理這樣一些思想感情前後有矛盾,甚至天翻地覆的矛盾的文章呢?這裡就有兩種辦法。在過去,有一些文人,悔其少作,竭力掩蓋自己幼年掛屁股簾的形象,儘量刪削年輕時的文章,使自己成為一個一生一貫正確,思想感情總是前後一致的人。

    我個人不贊成這種做法,認為這有點作偽的嫌疑。我主張,一個人一生是什麼樣子,年輕時怎樣,中年怎樣,老年又怎樣,都應該如實地表達出來。在某一階段上,自己的思想感情有了偏頗,甚至錯誤,決不應加以掩飾,而應該堂堂正正地承認。這樣的文章決不應任意刪削或者乾脆抽掉,而應該完整地加以保留,以存真相。

    在我的散文和雜文中,我的思想感情前後矛盾的現象,是頗能找出一些來的。比如對中國社會某一個階段的歌頌,對某一個人的崇拜與歌頌,在寫作的當時,我是真誠的;後來感到一點失望,我也是真誠的。這些文章,我都毫不加以刪改,統統保留下來。不管現在看起來是多麼幼稚,甚至多麼荒謬,我都不加掩飾,目的仍然是存真。

    像我這樣性格的一個人,我是頗有點自知之明的。我離一個社會活動家,是有相當大的距離的。我本來希望像我的老師陳寅恪先生那樣,淡泊以明志,寧靜以致遠,不求聞達,畢生從事學術研究,又決不是不關心國家大事,決不是不愛國,那不是中國知識分子的傳統。然而陰差陽錯,我成了現在這樣一個人。應景文章不能不寫,寫序也推託不掉,「春花秋月何時了,開會知多少」,會也不得不開。事與願違,塵根難斷,自己已垂垂老矣,改弦更張,只有俟諸來生了。

    這與我寫一些文章有關。因寫「後記」,觸發了我的感慨,所以就加了這樣一條尾巴。

    1995年3月18日

    反躬自省

    我在上面,從病原開始,寫了發病的情況和治療的過程,自己的僥倖心理,掉以輕心,自己的瞎鼓搗,以致釀成了幾乎不可收拾的大患,進了三〇一醫院,邊敘事,邊抒情,邊發議論,邊發牢騷,一直寫了一萬三千多字。現在寫作重點是應該換一換的時候了。換的主要樞紐是反求諸己。

    三〇一醫院的大夫們發揚了「三高」的醫風,熨平了我身上的創傷,我自己想用反躬自省的手段,熨平我自己的心靈。

    我想從認識自我談起。

    每一個人都有一個自我,自我當然離自己最近,應該最容易認識。事實證明正相反,自我最不容易認識。所以古希臘人才發出了「know thyself」的驚呼。一般的情況是,人們往往把自己的才能、學問、道德、成就等等評估過高,永遠是自我感覺良好。這對自己是不利的,對社會也是有害的。許多人事糾紛和社會矛盾由此而生。

    不管我自己有多少缺點與不足之處,但是認識自己,我是頗能做到一些的。我經常剖析自己。想回答「自己究竟是一個什麼樣的人?」這樣一個問題。我自信能夠客觀地實事求是地進行分析的。我認為,自己決不是什麼天才,決不是什麼奇才異能之士,自己只不過是一個中不溜丟的人;但也不能說是蠢材。我說不出,自己在哪一方面有什麼特別的天賦。繪畫和音樂我都喜歡,但都沒有天賦。在中學讀書時,在課堂上偷偷地給老師畫像,我的同桌、同學畫得比我更像老師,我不得不心服。我羨慕許多同學都能拿出一手兒來,唯獨我什麼也拿不出。

    我想在這裡談一談我對天才的看法。在世界和中國歷史上,確實有過天才;我都沒能夠碰到。但是,在古代,在現代,在中國,在外國,自命天才的人卻層出不窮。我也曾遇到不少這樣的人。他們那一副自命不凡的天才相,令人不敢嚮邇。別人嗤之以鼻,而這些「天才」則巋然不動,揮斥激揚,樂不可支。此種人物列入《儒林外史》是再合適不過的。我除了敬佩他們的臉皮厚之外,無話可說。我常常想,天才往往是偏才。他們大腦里一切產生智慧或靈感的構件集中在某一個點上,別的地方一概不管,這一點就是他的天才之所在。天才有時候同瘋狂融在一起,畫家梵谷就是一個好例子。

    在倫理道德方面,我的基礎也不雄厚。我絕沒有現在社會上認為的那樣好,那樣清高。在這方面,我有我的一套「理論」。我認為,人從動物群體中脫穎而出,變成了人。除了人的本質外,動物的本質也還保留了不少。一切生物的本能,即所謂「性」,都是一樣的,即一要生存,二要溫飽,三要發展。在這條路上,倘有障礙,必將本能地下死力排除之。根據我的觀察,生物還有爭勝或求勝的本能,總想壓倒別的東西,一枝獨秀。這種本能人當然也有。我們常講,在世界上,爭來爭去,不外名利兩件事。名是為了滿足求勝的本能,而利則是為了滿足求生。二者聯繫密切,相輔相成,成為人類的公害,誰也剷除不掉。古今中外的聖人賢人們都盡過力量,而所獲只能說是有限。

    至於我自己,一般人的印象是,我比較淡泊名利。其實這只是一個假象,我名利之心兼而有之。只因我的環境對我有大裨益,所以才造成了這一個假象。我在四十多歲時,一個中國知識分子當時所能追求的最高榮譽,我已經全部拿到手。在學術上是中國科學院學部委員,即後來的院士。在教育界是一級教授。在政治上是全國政協委員。學術和教育我已經爬到了百尺竿頭,再往上就沒有什麼階梯了。我難道還想登天做神仙嗎?因此,以後幾十年的提升提級活動我都無權參加,只是領導而已。假如我當時是一個二級教授——在大學中這已經不低了——我一定會渴望再爬上一級的。不過,我在這裡必須補充幾句。即使我想再往上爬,我決不會奔走、鑽營、吹牛、拍馬,只問目的,不擇手段。那不是我的作風,我一輩子沒有幹過。

    寫到這裡,就跟一個比較抽象的理論問題掛上了鉤。什麼叫好人?什麼叫壞人?什麼叫好?什麼叫壞?我沒有看過倫理教科書,不知道其中有沒有這樣的定義。我自己悟出了一套看法,當然是極端粗淺的,甚至是原始的。我認為,一個人一生要處理好三個關係:天人關係,也就是人與大自然的關係;人人關係,也就是社會關係;個人思想和感情中矛盾和平衡的關係。處理好了,人類就能夠進步,社會就能夠發展。好人與壞人的問題屬於社會關係。因此,我在這裡專門談社會關係,其他兩個就不說了。

    正確處理人與人的關係,主要是處理利害關係。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利益,都關心自己的利益。而這種利益又常常會同別人有矛盾的。有了你的利益,就沒有我的利益。你的利益多了,我的就會減少。怎樣解決這個矛盾就成了芸芸眾生最棘手的問題。

    人類畢竟是有思想能思維的動物。在這種極端錯綜複雜的利益矛盾中,他們絕大部分人都能有分析評判的能力。至於哲學家所說的良知和良能,我說不清楚。人們能夠分清是非善惡,自己處理好問題。在這裡無非是有兩種態度,既考慮自己的利益,為自己著想,也考慮別人的利益,為別人著想。極少數人只考慮自己的利益,而又以殘暴的手段攫取別人的利益者,是為害群之馬,國家必繩之以法,以保證社會的安定團結。

    這也是衡量一個人好壞的基礎。地球上沒有天堂樂園,也沒有小說中所說的「君子國」。對一般人民的道德水平不要提出過高的要求。一個人除了為自己著想外,能為別人著想的水平達到百分之六十,他就算是一個好人。水平越高,當然越好。那樣高的水平恐怕只有少數人能達到了。

    大概由於我水平太低,我不大敢同意「毫不利己,專門利人」這種提法,一個「毫不」,再加上一個「專門」,把話說得滿到不能再滿的程度。試問天下人有幾個人能做到。提這個口號的人怎樣呢?這種口號只能嚇唬人,叫人望而卻步,決起不到提高人們道德水平的作用。

    至於我自己,我是一個謹小慎微、性格內向的人。考慮問題有時候細入毫髮。我考慮別人的利益,為別人著想,我自認能達到百分之六十。我只能把自己劃歸好人一類。我過去犯過許多錯誤,傷害了一些人。但那決不是有意為之,是為我的水平低修養不夠所支配的。在這裡,我還必須再做一下老王,自我吹噓一番。在大是大非問題前面,我會一反謹小慎微的本性,挺身而出,完全不計個人利害。我覺得,這是我身上的亮點,頗值得驕傲的。總之,我給自己的評價是:一個平平常常的好人,但不是一個不講原則的濫好人。

    現在我想重點談一談對自己當前處境的反思。

    我生長在魯西北貧困地區一個僻遠的小村莊裡。晚年,一個幼年時的夥伴對我說:「你們家連貧農都夠不上!」在家六年,幾乎不知肉味,平常吃的是紅高粱餅子,白饅頭只有大奶奶給吃過。沒有錢買鹽,只能從鹽鹼地里挖土煮水醃鹹菜。母親一字不識,一輩子季趙氏,連個名都沒有撈上。

    我現在一閉眼就看到一個小男孩,在夏天裡渾身上下一絲不掛,滾在黃土地里,然後跳入渾濁的小河裡去沖洗。再滾,再沖;再沖,再滾。

    「難道這就是我嗎?」

    「不錯,這就是你!」

    六歲那年,我從那個小村莊裡走出,走向通都大邑,一走就走了將近九十年。我走過陽關大道,也跨過獨木小橋。有時候歪打正著,有時候也正打歪著。坎坎坷坷,跌跌撞撞,磕磕碰碰,推推搡搡,雲里,霧裡。不知不覺就走到了現在的九十二歲,超過古稀之年二十多歲了。豈不大可喜哉!又豈不大可懼哉!我仿佛大夢初覺一樣,糊裡糊塗地成為一位名人。現在正住在三〇一醫院雍容華貴的高幹病房裡。同我九十年前出發時的情況相比,只有李後主的「天上人間」四個字差堪比擬於萬一。我不大相信這是真的。

    我在上面曾經說到,名利之心,人皆有之。我這樣一個平凡的人,有了點名,感到高興,是人之常情。我只想說一句,我確實沒有為了出名而去鑽營。我經常說,我少無大志,中無大志,老也無大志。這都是實情。能夠有點小名小利,自己也就滿足了。可是現在的情況卻不是這樣子。已經有了幾本傳記,聽說還有人正在寫作。至於單篇的文章數量更大。其中說的當然都是好話,當然免不了大量溢美之詞。別人寫的傳記和文章,我基本上都不看。我感謝作者,他們都是一片好心。我經常說,我沒有那樣好,那是對我的鞭策和鼓勵。

    我感到慚愧。

    常言道:「人怕出名豬怕壯。」一點小小的虛名竟能給我招來這樣的麻煩,不身歷其境者是不能理解的。麻煩是錯綜複雜的,我自己也理不出個頭緒來。我現在,想到什麼就寫點什麼,絕對是寫不全的。首先是出席會議。有些會議同我關係實在不大。但卻又非出席不行,據說這涉及會議的規格。在這一頂大帽子下面,我只能勉為其難了。其次是接待來訪者,只這一項就頭緒萬端。老朋友的來訪,什麼時候都會給我帶來歡悅,不在此列。我講的是陌生人的來訪,學校領導在我的大門上貼出布告:謝絕訪問。但大多數人卻熟視無睹,置之不理,照樣大聲敲門。外地來的人,其中多半是青年人,不遠千里,為了某一些原因,要求見我。如見不到,他們能在門外荷塘旁等上幾個小時,甚至住在校外旅店裡,每天來我家附近一次。他們來的目的多種多樣;但是大體上以想上北大為最多。他們慕北大之名,可惜考試未能及格。他們錯認我有無窮無盡的能力和權力,能幫助自己。另外想到北京找工作的也有,想找我簽個名照張相的也有。這種事情說也說不完。我家裡的人告訴他們我不在家。於是我就不敢在臨街的屋子裡抬頭,當然更不敢出門,我成了「囚徒」。其次是來信。我每天都會收到陌生人的幾封信。有的也多與求學有關。有極少數的男女大孩子向我訴說思想感情方面的一些問題和困惑。據他們自己說,這些事連自己的父母都沒有告訴。我讀了真正是萬分感動,遍體溫暖。我有何德何能,竟能讓純真無邪的大孩子如此信任!據說,外面傳說,我每信必復。我最初確實有這樣的願望。但是,時間和精力都有限。只好讓李玉潔女士承擔寫回信的任務。這個任務成了德國人口中常說的「硬核桃」。其次是寄來的稿子,要我「評閱」,提意見,寫序言,甚至推薦出版。其中有洋洋數十萬言之作。我哪裡有能力有時間讀這些原稿呢?有時候往旁邊一放,為新來的信件所覆蓋。過了不知多少時候,原作者來信催還原稿。這卻使我作了難。「只在此室中,書深不知處」了。如果原作者只有這麼一本原稿,那我的罪孽可就大了。其次是要求寫字的人多,求我的「墨寶」,有的是樓台名稱,有的是展覽會的會名,有的是書名,有的是題詞,總之是花樣很多。一提「墨寶」,我就汗顏。小時候確實練過字。但是,一入大學,就再沒有練過書法,以後長期居住在國外,連筆墨都看不見,何來「墨寶」。現在,到了老年,忽然變成了「書法家」,竟還有人把我的「書法」拿到書展上去示眾,我自己都覺得可笑!有比較老實的人,暗示給我:他們所求的不過「季羨林」三個字。這樣一來,我的心反而平靜了一點,下定決心:你不怕丑,我就敢寫。其次是廣播電台、電視台,還有一些什麼台,以及一些報紙雜誌編輯部的錄像採訪。這使我最感到麻煩。我也會說一些謊話的;但我的本性是有時嘴上沒遮掩,有時說溜了嘴,在過去,你還能耍點無賴,硬不承認。今天他們人人手裡都有錄音機,「君子一言,駟馬難追」,同他們訂君子協定,答應刪掉;但是,多數是原封不動,和盤端出,讓你哭笑不得。上面的這一段訴苦已經夠長的了,但是還遠遠不夠,苦再訴下去,也了無意義,就此打住。

    我雖然有這樣多麻煩,但我並沒有被麻煩壓倒。我照常我行我素,做自己的工作。我一向關心國內外的學術動態。我不厭其煩地鼓勵我的學生閱讀國內外與自己研究工作有關的學術刊物。一般是瀏覽,重點必須細讀。為學貴在創新。如果連國內外的「新」都不知道,你的「新」何從創起?我自己很難到大圖書館看雜誌了。幸而承蒙許多學術刊物的主編不棄,定期寄贈。我才得以拜讀,了解了不少當前學術研究的情況和結果,不致閉目塞聽。我自己的研究工作仍然照常進行。遺憾的是,許多多年來就想研究的大題目,曾經積累過一些材料,現在拿起來一看,頓時想到自己的年齡,只能像玄奘當年那樣,嘆一口氣說:「自量氣力,不復辦此。」

    對當前學術研究的情況,我也有自己的一套看法,仍然是頓悟式地得來的。我覺得,在過去,人文社會科學學者在進行科研工作時,最費時間的工作是搜集資料,往往窮年累月,還難以獲得多大成果。現在電子計算機、光盤一旦被發明,大部分古籍都已收入。不費吹灰之力,就能涸澤而漁。過去最繁重的工作成為最輕鬆的了。有人可能掉以輕心,我卻有我的憂慮。將來的文章由於資料豐滿可能越來越長,而疏漏則可能越來越多。光盤不可能把所有的文獻都吸引進去,而且考古發掘還會不時有新的文獻呈現出來。這些文獻有時候比已有的文獻還更重要,萬萬不能忽視的。好多人都承認,現在學術界急功近利浮躁之風已經有所抬頭,剽竊就是其中最顯著的表現,這應該引起人們的戒心。我在這裡抄一段朱子的話,獻給大家。朱子說:「聖賢言語,一步是一步。近來一種議論,只是跳躑。初則兩三步作一步,甚則十數步作一步,又甚則千百步作一步。所以學之者皆顛狂。」(《朱子語類》124)。願與大家共勉力戒之。

    勤奮、天才(才能)與機遇

    人類的才能,每個人都有所不同,這是大家都看到的事實,不能不承認的,但是有一種特殊的才能一般人稱之為「天才」。有沒有「天才」呢?似乎還有點爭論,有點看法的不同。「文化大革命」期間,有一度曾大批「天才」,但其時所批「天才」,似乎與我現在討論的「天才」不是一回事。根據我六七十年來的觀察和思考,有「天才」是否定不了的,特別在音樂和繪畫方面。你能說貝多芬、莫扎特不是音樂天才嗎?即使不談「天才」,只談才能,人與人之間也是相差十分懸殊的。就拿教梵文來說,在同一個班上,一年教下來,學習好的學生能夠教學習差的而有餘。有的學生就是一輩子也跳不過梵文這個龍門。這情形我在國內外都見到過。

    拿做學問來說,天才與勤奮的關係究竟如何呢?有人說「九十九分勤奮,一分神來(屬於天才的範疇)」。我認為,這個百分比應該糾正一下。七八十分的勤奮,二三十分的天才(才能),我覺得更符合實際一點。我絲毫也沒有貶低勤奮的意思。無論干哪一行的,沒有勤奮,一事無成。我只是感到,如果沒有才能而只靠勤奮,一個人發展的極限是有限度的。


    現在,我來談一談天才、勤奮與機遇的關係問題。我記得六十多年前在清華大學讀西洋文學時,讀過一首英國詩人thomas gray的詩,題目大概是叫《鄉村墓地哀歌》(elegy)。詩的內容,時隔半個多世紀,全都忘了,只有一句還記得:「在墓地埋著的可能有莎士比亞。」意思是指,有莎士比亞天才的人,老死窮鄉僻壤間。換句話說,他沒有得到「機遇」,天才白白浪費了。上面講的可能有張冠李戴的可能;如果有的話,請大家原諒。

    總之,我認為,「機遇」(在一般人嘴裡可能叫做「命運」)是無法否認的。一個人一輩子做事,讀書,不管是幹什麼,其中都有「機遇」的成分。我自己就是一個活生生的例子。如果「機遇」不垂青,我至今還恐怕是一個識字不多的貧農,也許早已離開了世界。我不是「王半仙」或「張鐵嘴」,我不會算卦、相面,我不想來解釋這一個「機遇」問題,那是超出我的能力的事。

    1997年

    謙虛與虛偽

    在倫理道德的範疇中,謙虛一向被認為是美德,應該揚;而虛偽則一向被認為是惡習,應該抑。

    然而,究其實際,二者間有時並非涇渭分明,其區別間不容髮。謙虛稍一過頭,就會成為虛偽。我想,每個人都會有這種體會的。

    在世界文明古國中,中國是提倡謙虛最早的國家。在中國最古的經典之一的《尚書·大禹謨》中就已經有了「滿招損,謙受益,時(是)乃天道」這樣的教導,把自滿與謙虛提高到「天道」的水平,可謂高矣。從那以後,歷代的聖賢無不張皇謙虛,貶抑自滿。一直到今天,我們常用的詞彙中仍然有一大批與「謙」字有聯繫的詞兒,比如「謙卑」「謙恭」「謙和」「謙謙君子」「謙讓」「謙順」「謙虛」「謙遜」等等,可見「謙」字之深入人心,久而愈彰。

    我認為,我們應當提倡真誠的謙虛,而避免虛偽的謙虛,後者與虛偽間不容髮矣。

    可是在這裡我們就遇到了一個攔路虎。什麼叫「真誠的謙虛」?什麼又叫「虛偽的謙虛」?兩者之間並非涇渭分明,簡直可以說是因人而異,因地而異,因時而異,掌握一個正確的分寸難於上青天。

    最突出的是因地而異,「地」指的首先是東方和西方。在東方,比如說中國和日本,提到自己的文章或著作,必須說是「拙作」或「拙文」。在西方各國語言中是找不到相當的詞兒的。尤有甚者,甚至可能產生誤會。中國人請客,發請柬必須說「潔治菲酌」,不了解東方習慣的西方人就會滿腹疑團:為什麼單單用「不豐盛的宴席」來請客呢?日本人送人禮品,往往寫上「粗品」二字,西方人又會問:為什麼不用「精品」來送人呢?在西方,對老師,對朋友,必須說真話,會多少,就說多少。如果你說,這個只會一點點兒,那個只會一星星兒,他們就會信以為真;在東方則不會。這有時會很危險的。至於吹牛之流,則為東西方同樣所不齒,不在話下。

    可是怎樣掌握這個分寸呢?我認為,在這裡,真誠是第一標準。虛懷若谷,如果是真誠的話,它會促你永遠學習,永遠進步。有的人永遠「自我感覺良好」,這種人往往不能進步。康有為是一個著名的例子。他自稱,年屆而立,天下學問無不掌握。結果說康有為是一個革新家則可,說他是一個學問家則不可。較之乾嘉諸大師,甚至清末民初諸大師,包括他的弟子梁啓超在內,他在學術上是沒有建樹的。

    總之,謙虛是美德,但必須掌握分寸,注意東西。在東方謙虛涵蓋的範圍廣,不能施之於西方,此不可不注意者。然而,不管東方或西方,必須出之以真誠。有意的過分的謙虛就等於虛偽。

    1998年10月3日

    辭「國學大師」

    現在在某些比較正式的文件中,在我頭頂上也出現「國學大師」這一燦爛輝煌的光環。這並非無中生有,其中有一段歷史淵源。

    約莫十幾二十年前,中國的改革開放大見成效,經濟飛速發展。文化建設方面也相應地活躍起來。有一次在還沒有改建的大講堂里開了一個什麼會,專門向同學們談國學,中華文化的一部分畢竟是保留在所謂「國學」中的。當時在主席台上共坐著五位教授,每個人都講上一通。我是被排在第一位的,說了些什麼話,現在已忘得乾乾淨淨。《人民日報》的一位資深記者是北大校友,「於無聲處聽驚雷」,在報上寫了一篇長文《國學熱悄悄在燕園興起》。從此以後,其中四位教授,包括我在內,就被稱為「國學大師」。他們三位的國學基礎都比我強得多。他們對這一頂桂冠的想法如何,我不清楚。我自己被戴上了這一頂桂冠,卻是渾身起雞皮疙瘩。這情況引起了一位學者(或者別的什麼「者」)的「義憤」,觸動了他的特異功能,在雜誌上著文說,提供國學是對抗馬克思主義。這話真是石破天驚,匪夷所思,讓我目瞪口呆。一直到現在,我仍然沒有想通。

    說到國學基礎,我從小學起就讀經書、古文、詩詞。對一些重要的經典著作有所涉獵。但是我對哪一部古典,哪一個作家都沒有下過死工夫,因為我從來沒想成為一個國學家。後來專治其他的學術,浸淫其中,樂不可支。除了尚能背誦幾百首詩詞和幾十篇古文外;除了尚能在最大的宏觀上談一些與國學有關的自謂是大而有當的問題比如天人合一外,自己的國學知識並沒有增加。環顧左右,朋友中國學基礎勝於自己者,大有人在。在這樣的情況下,我竟獨占「國學大師」的尊號,豈不折煞老身(借用京劇女角詞)!我連「國學小師」都不夠,遑論「大師」!

    為此,我在這裡昭告天下:請從我頭頂上把「國學大師」的桂冠摘下來。

    辭「學界(術)泰斗」

    這要分兩層來講:一個是教育界,一個是人文社會科學界。

    先要弄清楚什麼叫「泰斗」。泰者,泰山也;斗者,北斗也。兩者都被認為是至高無上的東西。

    光談教育界。我一生做教書匠,爬格子。在國外教書十年,在國內五十七年。人們常說:「沒有功勞,也有苦勞。」特別是在過去幾十年中,天天運動,花樣翻新,總的目的就是讓你不得安閒,神經時時刻刻都處在萬分緊張的情況中。在這樣的情況下,我一直擔任行政工作,想要做出什麼成績,豈不戛戛乎難矣哉!我這個「泰斗」從哪裡講起呢?

    在人文社會科學的研究中,說我做出了極大的成績,那不是事實。說我一點成績都沒有,那也不符合實際情況。這樣的人,滔滔者天下皆是也。但是,現在卻偏偏把我「打」成泰斗。我這個泰斗又從哪裡講起呢?

    為此,我在這裡昭告天下:請從我頭頂上把「學界(術)泰斗」的桂冠摘下來。

    辭「國寶」

    在中國,一提到「國寶」,人們一定會立刻想到人見人愛憨態可掬的大熊貓。這種動物數量極少,而且只有中國有,稱之為「國寶」,它是當之無愧的。

    可是,大約在八九十來年前,在一次會議上,北京市的一位領導突然稱我為「國寶」,我極為驚愕。到了今天,我所到之處,「國寶」之聲洋洋乎盈耳矣。我實在是大惑不解。當然,「國寶」這一頂桂冠並沒有為我一人所壟斷。其他幾位書畫名家也有此稱號。

    我浮想聯翩,想探尋一下起名的來源。是不是因為中國只有一個季羨林,所以他就成為「寶」。但是,中國的趙一錢二孫三李四等,也都只有一個,難道中國能有十三億「國寶」嗎?

    這種事情,痴想無益,也完全沒有必要。我來一個急剎車。

    為此,我在這裡昭告天下:請從我頭頂上把「國寶」的桂冠摘下來。

    三頂桂冠一摘,還了我一個自由自在身。身上的泡沫洗掉了,露出了真面目,皆大歡喜。

    露出了真面目,自己是不是就成了原來蒙著華貴的綢罩的朽木架子而今卻完全塌了架了呢?

    也不是的。

    我自己是喜歡而且習慣於講點實話的人。講別人,講自己,我都希望能夠講得實事求是,水分越少越好。我自己覺得,桂冠取掉,裡面還不是一堆朽木,還是有頗為堅實的東西的。至於別人怎樣看我,我並不十分清楚。因為,正如我在上面說的那樣,別人寫我的文章我基本上是不讀的,我怕裡面的溢美之詞。現在困居病房,長晝無聊,除了照樣舞筆弄墨之外,也常考慮一些與自己學術研究有關的問題,憑自己那一點自知之明,考慮自己學術上有否「功業」,有什麼「功業」。我儘量保持客觀態度。過于謙虛是矯情,過於自吹自擂是老王,二者皆為我所不敢取。我在下面就「夫子自道」一番。

    我常常戲稱自己為「雜家」。我對人文社會科學領域內,甚至科技領域內的許多方面都感興趣。我常說自己是「樣樣通,樣樣松」,這話並不確切。很多方面我不通,有一些方面也不松。合轍押韻,說著好玩而已。

    我從事科學研究工作,已經有七十年的歷史。我這個人在任何方面都是後知後覺。研究開始時並沒有顯露出什麼奇才異能,連我自己都不滿意。後來逐漸似乎開了點竅,到了德國以後,才算是走上了正路。但一旦走上了正路,走的就是快車道。回國以後,受到了眾多的干擾,十年浩劫中完全停止。改革開放,新風吹起。我又重新上路,到現在已有二十多年了。

    根據我自己的估算,我的學術研究的第一階段是德國十年。研究的主要方向是原始佛教梵語。我的博士論文就是這方面的題目。在論文中,我論到了一個可以說是被我發現的新的語尾,據說在印歐語系比較語言學上頗有重要意義,引起了比較語言學教授的極大關懷。到了1965年,我還在印度語言學會出版的lndian linguistics vol.ii發表了一篇on the ending-neatha for the first person rlunel atm.in the buddhist mixed dialect,這是我博士論文的持續發展。當年除了博士論文外,我還寫了兩篇比較重要的論文,一篇是講不定過去時的,一篇講-am·>o,u,都發表在哥廷根科學院院刊上。在德國,科學院是最高學術機構,並不是每一個教授都能成為院士。德國規矩,一個系只有一個教授,無所謂系主任。每一個學科全國也不過有二三十個教授,比不了我們現在大學中一個系的教授數量。在這樣的情況下,再選院士,其難可知。科學院的院刊當然都是代表最高學術水平的。我以一個三十歲剛出頭的異國毛頭小伙子竟能在上面連續發表文章,要說不沾沾自喜,那就是純粹的謊話了。而且我在文章中提出的結論至今仍能成立,還有新出現的材料來證明,足以自慰了。此時還寫了一篇關於解談吐火羅文的文章。

    1946年回國以後,由於缺少最起碼的資料和書刊,原來做的研究工作無法進行,只能改行,我就轉向佛教史研究,包括印度、中亞以及中國佛教史在內。在印度佛教史方面,我給與釋迦牟尼有不共戴天之仇的提婆達多翻了案,平了反。公元前五六世紀的北天竺,西部是婆羅門的保守勢力,東部則興起了新興思潮,是前進的思潮,佛教代表的就是這種思潮。提婆達多同佛祖對著幹,事實俱在,不容懷疑。但是,他的思想和學說的本質是什麼,我一直沒弄清楚。我覺得,古今中外寫佛教史者可謂多矣,卻沒有一人提出這個問題,這對真正印度佛教史的研究是不利的。在中亞和中國的佛教信仰中,我發現了彌勒信仰的重要作用。也可以算是發前人未發之覆。我那兩篇關於「浮屠」與「佛」的文章,篇幅不長,卻解決了佛教傳入中國的道路的大問題,可惜沒引起重視。

    我一向重視文化交流的作用和研究。我是一個文化多元論者,我認為,文化一元論有點法西斯味道。在歷史上,世界民族,無論大小,大多數都對人類文化做出了貢獻。文化一產生,就必然會交流、互學、互補,從而推動了人類社會的進步。我們難以想像,如果沒有文化交流,今天的世界會是一個什麼樣子。在這方面,我不但寫過不少的文章,而且在我的許多著作中也貫徹了這種精神。長達約八十萬字的《糖史》就是一個好例子。

    提到了《糖史》,我就來講一講這一部書完成的情況。我發現,現在世界上流行的大語言中,「糖」這一個詞兒幾乎都是轉彎抹角地出自印度梵文的s'arkarā這個字。我從而領悟到,在糖這種微末不足道的日常用品中竟隱含著一段人類文化交流史。於是我從很多年前就著手搜集這方面的資料。在德國讀書時,我在漢學研究所曾翻閱過大量的中國筆記,記得裡面頗有一些關於糖的資料。可惜當時我腦袋裡還沒有這個問題,就視而不見,空空放過,而今再想彌補,是絕對不可能的事情了。今天有了這個問題,只能從頭做起。最初,電子計算機還很少很少,而且技術大概也沒有過關。即使過了關,也不可能把所有的古籍或今籍一下子都收入。留給我的只有一條笨辦法:自己查書。然而,群籍浩如煙海,窮我畢生之力,也是難以查遍的。幸而我所在的地方好,北大藏書甲上庠,查閱方便。即使這樣,我也要定一個範圍。我以善本部和樓上的教員閱覽室為基地,有必要時再走出基地。教員閱覽室有兩層樓的書庫,藏書十餘萬冊。於是在我八十多歲後,正是古人「含飴弄孫」的時候,我卻開始向科研衝刺了。我每天走七八里路,從我家到大圖書館,除星期日大館善本部閉館外,不管是冬天,還是夏天;不管是颳風下雨,還是堅冰在地,我從未間斷過。如是者將及兩年,我終於翻遍了書庫,並且還翻閱了《四庫全書》中有關典籍,特別是醫書。我發現了一些規律。首先是,在中國最初只飲蔗漿,用蔗製糖的時間比較晚。其次,同在古代波斯一樣,糖最初是用來治病的,不是調味的。再次,從中國醫書上來看,使用糖的頻率越來越小,最後幾乎很少見了。最後,也是最重要的一點,把原來是紅色的蔗汁熬成的糖漿提煉成潔白如雪的白糖的技術是中國發明的。到現在,世界上只有兩部大型的《糖史》,一為德文,算是世界名著;一為英文,材料比較新。在我寫《糖史》第二部分,國際部分時,曾引用過這兩部書中的一些資料。做學問,搜集資料,我一向主張要有一股「竭澤而漁」的勁頭,不能貪圖省力,打馬虎眼。

    既然講到了耄耋之年向科學進軍的情況,我就講一講有關吐火羅文的研究。我在德國時,本來不想再學別的語言了,因為已經學了不少,超過了我這個小腦袋瓜的負荷能力。但是,那一位像自己祖父般的西克(e.sieg)教授一定要把他畢生所掌握的絕招統統傳授給我。我只能向他那火一般的熱情屈服,學習了吐火羅文a焉耆語和吐火羅文b龜茲語。我當時寫過一篇文章,講《福力太子因緣經》的諸異本,解決了吐火羅文本中的一些問題,確定了幾個過去無法認識的詞兒的含義。回國以後,也是由於缺乏資料,只好忍痛與吐火羅文告別,幾十年沒有碰過。20世紀70年代,在新疆焉耆縣七個星斷壁殘垣中發掘出來了吐火羅文a的《彌勒會見記劇本》殘卷。新疆博物館的負責人親臨寒舍,要求我加以解讀。我由於沒有信心,堅決拒絕。但是他們苦求不已,我只能答應下來,試一試看。結果是,我的運氣好,翻了幾張,書名就赫然出現:《彌勒會見記劇本》。我大喜過望。於是在衝刺完了《糖史》以後,立即向吐火羅文進軍。我根據回鶻文同書的譯本,把吐火羅文本整理了一番,理出一個頭緒來。陸續翻譯了一些,有的用中文,有的用英文,譯文間有錯誤。到了20世紀90年代後期,我集中精力,把全部殘卷譯成了英文。我請了兩位國際上公認是吐火羅文權威的學者幫助我,一位德國學者,一位法國學者。法國學者補譯了一段,其餘的百分之九十七八以上的工作都是我做的。即使我再謙虛,我也只能說,在當前國際上吐火羅文研究最前沿上,中國已經有了位置。

    下面談一談自己的散文創作。我從中學起就好舞筆弄墨。到了高中,受到了董秋芳老師的鼓勵。從那以後的七十年中,一直寫作不輟。我認為是純散文的也寫了幾十萬字之多,但我自己喜歡的卻為數極少。評論家也有評我的散文的,一般說來,我都是不看的。我覺得,文藝評論是一門獨立的科學,不必與創作掛鉤太親密。世界各國的偉大作品沒有哪一部是根據評論家的意見創作出來的。正相反,偉大作品倒是評論家的研究對象。目前的中國文壇上,散文又似乎是引起了一點小小的風波,有人認為散文處境尷尬等,皆為我所不解。中國是世界散文大國,兩千多年來出現了大量優秀作品,風格各異,至今還為人所誦讀,並不覺得不新鮮。今天的散文作家大可以儘量發揮自己的風格,只要作品好,有人讀,就算達到了目的,憑空作南冠之泣是極為無聊的。前幾天,病房裡的一位小護士告訴我,她在回家的路上一氣讀了我五篇散文,她覺得自己的思想感情有向上的感覺。這種天真無邪的評語是對我最高的鼓勵。

    最後,還要說幾句關於翻譯的話。我從不同文字中翻譯了不少文學作品,其中最主要的當然是印度大史詩《羅摩衍那》。

    以上是我根據我那一點自知之明對自己「功業」的評估,是我的「優勝紀略」。但是,我自己最滿意的還不是這些東西,而是自己胡思亂想關於「天人合一」的新解。至少在十幾年前,我就想到了一個問題。大自然中出現了不少問題,比如生態平衡破壞、植物滅種、臭氧出洞、氣候變暖、淡水資源匱乏、新疾病產生等。哪一樣不遏制,人類發展前途都會受到影響。我認為,這些危害都是西方與大自然為敵,要征服自然的結果。西方哲人歌德、雪萊、恩格斯等早已提出了警告,可惜聽之者寡。情況越來越嚴重,各國政府,甚至聯合國才紛紛提出了環保問題。我並不是什麼先知先覺,只是感覺到了,不得不大聲疾呼而已。我的「天人合一」要求的是人與大自然要做朋友,不要成為敵人。我們要時刻記住恩格斯的話:大自然是會報復的。

    以上就是我的「夫子自道」,「道」得準確與否,不敢說。但是,「道」的都是真話。

    此外,在提倡新興學科方面,我也做了一些工作,比如敦煌學,我在這方面沒有寫過多少文章;但對團結學者和推動這項研究工作,我卻做出了一些貢獻。又如比較文學,關於比較文學的理論問題,我幾乎沒有寫過文章,因為我沒有研究。但是中國第一個比較文學研究會卻是在北大成立的,可以說是開風氣之先。此外,我還主編了幾種大型的學術叢書,首先就是《東方文化集成》,準備出五百種,用高水平的研究成果,向世界人民展示什麼叫東方文化。我還幫助編纂了《四庫全書存目叢書》,取得了很大的成功。其餘幾種現在先不介紹了。我覺得有相當大意義的工作是我把印度學引進了中國,或者也可以說,在中國過去有光輝歷史的有上千年歷史的印度研究又重新恢復起來。現在已經有了幾代傳人,方興未艾。要說在我身上還有什麼值得學習的東西,那就是勤奮。我一生不敢懈怠。

    總而言之,我就是通過這一些「功業」獲得了名聲,大都是不虞之譽。政府、人民,以及學校給予我的待遇,同我對人民和學校所做的貢獻,相差不可以道里計。我心裡始終感到愧疚不安。現在有了病,又以一個文職的教書匠硬是擠進了部隊軍長以上的高幹療養的病房,冒充了四十五天的「首長」。政府與人民待我可謂厚矣。捫心自問,我何德何才,獲此殊遇!

    就在進院以後,專家們都看出了我這一場病的嚴重性,是一場能致命的不大多見的病。我自己卻還糊裡糊塗,掉以輕心,溜溜達達,走到閻王爺駕前去報到。大概由於文件上一百多塊圖章數目不夠,或者紅包不夠豐滿,被拒收,我才又走回來,再也不敢三心二意了,一住就是四十五天,撿了一條命。

    我在醫院中是一個非常特殊的病人,一般的情況是,病人住院專治一種病,至多兩種。我卻一氣治了四種病。我的重點是皮膚科,但借住在呼吸道科病房裡,於是大夫也把我吸收為他們的病人。一次我偶爾提到,我的牙齦潰瘍了,院領導立刻安排到牙科去,由主任親自動手,把我的牙整治如新。眼科也是很偶然的。我們認識魏主任,他說要給我治眼睛。我的眼睛毛病很多,他作為專家,一眼就看出來了。細緻地檢查,認真地觀察,在十分忙碌的情況下,最後他說了一句鏗鏘有力的話:「我放心了!」我聽了當然也放心了。他又說,今後五六年中沒有問題。最後還配了一副我生平最滿意的眼鏡。

    上面講的主要是醫療方面的情況,我在這裡還領略人情之美。我進院時,是病人對醫生的關係。雖然受到院長、政委、幾位副院長,以及一些科主任和大夫的禮遇,仍然不過是這種關係的表現。

    但是,悄沒聲地這種關係起了變化。我同幾位大夫逐漸從病人醫生的關係轉向朋友的關係,雖然還不能說無話不談,但卻能談得很深,講一些蘊藏在心靈中的真話。常言道:「對人只講三分話,不能閒拋一片心。」講點真話,也並不容易的。此外,我同本科的護士長、護士,甚至打掃衛生的外地來的小女孩,也都逐漸熟了起來,連給首長陪住的解放軍戰士也都成了我的忘年交,其樂融融。

    我的七十年前的老學生三〇一原副院長牟善初,至今已到瞭望九之年,仍然每天穿上白大褂,巡視病房。他經常由周大夫陪著到我屋裡來閒聊。七十年的漫長歲月並沒有隔斷我們的師生之情,不也是人生一大快事嗎?

    我的許多老少朋友,包括江牧岳先生在內,親臨醫院來看我。如果不是三〇一門禁極為森嚴,則每天探視的人將擠破大門。我真正感覺到了,人間畢竟是溫暖的,生命畢竟是可愛的,生活著畢竟是美麗的(我本來不喜歡某女作家的這一句話,現在姑借用之)。

    我初入院時,陌生的感覺相當嚴重。但是,現在我要離開這裡了,卻產生了濃烈的依依難捨的感情。「客房回看成樂園」,我不禁一步三回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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